铜镜里那张灰败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袁绍干枯的手指深深掐进雕花镜框。药味在寝殿里积了整整三天,像团化不开的淤血堵在喉咙口。他盯着镜中自己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官渡战场上曹操隔着黄河的冷笑:"本初兄,箭壶该添新箭了。"
"啪!"
铜镜砸在描金柱上迸出火星,惊得檐角铜铃乱响。袁尚捧着药碗的手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在绣着"四世三公"的锦被上。少年还没学会藏住眼底的惊慌,这神色像根毒刺扎进袁绍心里——二十年前在洛阳,十常侍看着何进带兵入宫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父亲..."袁尚刚要开口,喉咙就被铁钳般的手掌扼住。他看见父亲浑浊的眼珠里跳动着漳河水的波光,那些波光里沉浮着袁谭送来的荆州捷报、袁熙从幽州运来的八百车粮草,还有去年冬天漂在黄河里的五万具浮尸。
突然,袁绍的指节擦过儿子颈间温热的脉搏。这温度让他想起初平元年与公孙瓒对射连弩时,掌心被弓弦勒出的血痕。喉头猛地涌上腥甜,黑血喷在袁谭军报的"大捷"二字上,把墨迹晕成张扭曲的鬼脸。
"报——大公子与三公子在玄武门动刀子了!"宦官尖利的嗓音刺破帷幕。袁绍支着胳膊肘撑起身子,听见铠甲碰撞声里混着袁谭的怒吼:"我乃嫡长子!"紧接着是袁尚亲卫的冷笑:"主公亲口说三公子最肖父!"
窗棂纸突然被闪电映得惨白,惊雷劈在殿前石阶上。袁绍的手在枕下摸到传国玉玺,冰凉玉璧贴着掌心龙纹,像握着条冬眠的蛇。二十个春夏秋冬从他指缝间漏下去,玉玺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那年十八路诸侯会盟酸枣,曹操捧着这方玉玺说:"明公请看,此物要饮多少英雄血?"
"父亲!父亲救儿!"袁尚的哭喊被雷声碾碎。袁绍怔怔望着梁上垂落的蛛网,蛛丝上挂着片枯叶,在北风中一荡一荡。他突然很想问问那个在洛阳西园与他并辔而行的曹阿瞒,当年分道扬镳时,可曾算到这张蛛网要缚死四世三公的袁家?
暴雨是子时来的。
袁绍赤脚踩过满地碎瓷片时,听见宗庙方向传来梁木断裂的闷响。守灵的老宦官瘫坐在雨地里,手中灯笼早被浇灭,只剩个竹骨架在风里打转。九十九块鎏金牌位顺漳河而下,最前头那块"汉太尉袁安之位"撞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袁绍的寝衣。
"回来!都给本将军回来!"他踉跄着扑进及腰深的河水,绣金衣带缠住水草像无数只拉扯的手。上游冲下来的断木擦过额角,血水糊住了右眼。恍惚间看见对岸有火光连成箭阵,那是建安五年十月十二日的官渡,他亲自擂鼓催动的十万大军。
惊雷劈断门楼时,袁绍正攥住块顺流而下的牌位。闪电青白的光里,"汉司徒袁滂"四个字正在褪色。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握着他的手在竹简上描"袁"字。松烟墨香混着祠堂烛火味,熏得他眼睛发酸。
"主公!玉玺!玉玺还在寝殿!"三个儿子的喊叫从不同方向传来。袁绍低头看着水中倒影,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额角渗血,手里死死攥着半块匾额——"四世三公"的"公"字只剩半截腿儿,在漩涡里忽隐忽现。
袁谭的刀最先架上袁尚脖子:"三弟昨夜给父亲喝的什么药?"雨水顺着他的甲胄沟槽流成小河,冲淡了刀锋上的血渍。袁熙从马背上扔下个包袱,幽州狼骑的箭囊滚出来,二十支白翎箭散在泥水里。
"二哥这是何意?"袁尚的剑尖抵住袁熙咽喉,剑穗上还沾着袁绍咳出的黑血。他们都没注意老父亲正跪在河滩上,把碎木片一块块拼回"四世三公"的模样。漳河水漫过他膝盖时,袁绍突然暴喝:"取我宝雕弓来!"
这声暴喝惊飞了栖在断墙上的乌鸦。袁家三子同时转头,看见父亲挽弓搭箭的姿势仍如当年虎牢关前。可是弓弦上空空如也——最后一支箭早在官渡射尽了,此刻他指间夹着的,是半块碎玉玺。
"袁家的箭..."袁绍的胳膊开始发抖,臂甲上的饕餮纹裂开细缝,"还没射完..."惊雷炸响的瞬间,玉玺碎片脱手而出,在雨幕里划出苍白的弧线。对岸芦苇丛中惊起的水鸟,像极了那年黄河两岸惊飞的沙鸥。
袁谭突然笑起来。他踢开脚边的箭囊,任雨水灌进镶金战靴:"父亲可知,曹操刚得了张合高览?"话音未落,袁熙的弯刀已经劈碎青石砖:"二哥在幽州养的私兵,够再打十次官渡么?"
牌位撞在礁石上的声响渐渐远了。袁绍跪坐在淤泥里,看着三个儿子的影子在闪电中忽长忽短。袁尚的佩剑映出他白发散乱的模样,让他想起白马将军公孙瓒最后被困高楼时,也是这样对着火海挽弓。
雨势渐弱时,上游漂来半幅残旗。袁绍伸手捞起,认出是七年前颜良的将旗。旗面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唯有那个"袁"字还勉强可辨。他把残旗裹住玉玺碎片时,听见袁谭在说:"荆州军已到邺城三十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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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为父的荆州..."袁绍喃喃道。他忽然很想知道,此刻许昌宫里的曹操是不是又在吟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建安二年的青梅煮酒,那个织席贩履的刘玄德,如今竟也成了心腹大患。
袁熙解下大氅想给父亲披上,却被袁绍反手甩开。锦缎内衬里掉出块龟甲,刻着"镇军"二字——那是他及冠时父亲亲赐的将印。袁绍一脚踏碎龟甲,碎渣刺进脚心也不觉得疼。当年界桥之战,他被公孙瓒的骑兵追了八十里,脚底的血泡磨穿三层皮甲都没哼过一声。
"报!西门守将审配打开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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