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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门后,他收敛飞扬的心神,按照礼部排好的位次于队列中缓缓行进。

  早在前几日于尚书省时,程侍郎已交代过,在宫中行进这一路断不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间距保持一致,前行步速也不能过缓过急。总之就是皇宫不是你家门前大街,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皇宫分前朝中朝和内廷,集英殿位于前朝,需横穿三大殿,自西向东才能抵达。梁道玄最熟的路是中朝和内廷皇帝寝宫部分,他常来常往,帮妹妹带孩子熟络得不行。

  此刻所走御道却是第一次涉足,三步五步禁军戍卫,不见往来宫人,甬道也更加宽敞,周围殿宇各个庑殿飞檐,或重或单,气势巍峨庄重。

  设计走这一条路的人,确实厉害。梁道玄边走边发散思维。让天子门生在最后一场考试前目睹皇家的威仪与禁苑的气凌霄汉,仿佛等待自己的不是握笔答题,而是拏风跃云,会当凌绝之顶。

  这样心境一是能激发人心中隐藏对权势与荣耀的渴望,二是树立皇权在人心中的权威。

  对他就没有这两种效果了。

  他前两天还带着九五之尊当朝天子在春日御花园新生的嫩草地上打滚玩耍,弄得满身草梗泥土,两个人一起被太后训斥胡闹。

  皇帝对他来说,是个可爱的孩子,是真正的亲人。

  抵达前朝东侧,道路才稍稍收窄。许是大家都很紧张,脚步僵硬,走不出那般虎虎生风,前面几人背上已有汗渍略微显现。

  梁道玄心细,看见走在自己前面的,正是尚书省点卯当日出言制止同榜议论的那矮小年轻人,他今日穿着的也是同样的荔色衣衫,衣料近看出乎意料的细腻纹绣,加之裁剪合体,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过于宽大压人,倒把他衬高几分。

  看得出此人脚步忽快忽慢,也是有些紧张。

  大家都很紧张,自己这么松弛,是不是有些不合群?

  梁道玄忽然想起,一会儿要当着外甥的面向他行大礼。这下他终于有担忧紧张的感觉了。他见皇帝外甥,还没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见他早是平常事,忽然这么来一下,不会对小外甥身心健康造成什么困扰吧?

  他会不会觉得割裂啊?

  会不会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疑问?

  又会不会为此影响心理健康?

  儿童抑郁在古代有没有什么心理疏导方式啊?

  梁道玄本就思维奔逸,这一下子胡思乱想开来,脑子更收不住了,他也开始脚步紊乱,满怀心事,成功融入集体。一会儿觉得这其实是让孩子体验皇权的好机会,总要认清现实,一会儿又想,这是不是也太早了!晚两年清楚又不会死人!

  好矛盾。

  “快来人!”

  一声尖啸打断梁道玄思路,旁人惊惧不已,可他是把皇宫当做半个家的,当即寻找源头,意图制止。

  他怎么都不希望妹妹和小外甥亲自主持的第一场殿试出任何差错。

  尤其他还要参加,这考试的意义对皇宫里那一家两口本就意义非常。

  声音的来源是个小太监,宫中不许奔跑,他却一路狂奔,冠帽都给扬飞到不知哪里去。

  小太监不是自己狂奔,而是在追一个人,梁道玄刚一看清是谁,当即暗道不好!然而禁军已然闻听响动,自巡逻的队形散开,训练有素,拦住两人的去路。

  “站定!非礼勿视!”程侍郎也有一瞬的慌乱,他在前面大声喊,却也显得比一众考生要镇定。

  梁道玄却没听他的话,一个箭步冲出队伍。

  “不许出列!”程侍郎大惊,哪个考生这么胆大包天?

  “……是……是梁国舅。”有考生认出了梁道玄。

  这时候梁道玄已经抢在赶来的禁军前一步拦住被小太监追赶的人——与其说拦,不如说一把扯住。

  “你们退后!”梁道玄牢牢控制住不知为何跑至此处的孝怀长公主,向禁军大喊。

  这一声气势汹涌近乎咆哮,吓得考生也都贴墙去站。

  禁军也站住脚步,抽出刀剑,以戒备之阵白刃相向。

  孝怀长公主显然已是大哭了一场,满面泪痕,她惊惧至极时被人拦住,扭结挣扎不已,可在看见了梁道玄的脸,她便忽得面目呆滞,叫了一声细弱的“姐姐”,忽得开始大哭……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此刻混乱至极,梁道玄的头脑也仍然澄明异常。

  公主是病人,不能按常理要求,她乱跑不是第一次,从前跑至中朝与内廷如此紧密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跑到前朝,过这么多关卡,只靠公主一人狂奔,这全然不合常理。

  考试在即,吉时将至,梁道玄一面低声安抚孝怀长公主,一面对程侍郎说道:“程侍郎,请您快带着考试去集英殿前听宣,我即刻就来。”

  礼部侍郎程稚卿也已认出梁道玄其人正是当朝国舅,他一向端正稳重的表情此刻也显出慌乱,鼻尖隐约沁出汗珠。

  大概他在礼部的职业生涯从未遇到过这样需要决断之事,梁道玄并不责怪,取出身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太后御赐腰牌道:“程侍郎,我有这个,一定会及时赶去的。”他没有提及孝怀长公主的身份,也不愿让人知晓,“殿试要紧,请程侍郎先行一步。”

  程稚卿为官多年,知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国舅大人知道的宫中秘辛只会比自己多,不会比自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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